【存档】封魔

上学期文心雕龙课的期末作业,老师给我的评价是前半段奇异瑰丽,后半段充满套路(ni

发这里存个档……



封魔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不仅仅是个剑士?”

“当然。”

聂钦看了看他的剑,向来人摇摇头:“池伯伯早年曾为我诊脉,说我这一生合该做个剑客,至于法术,却是一点也无。顾先生,我知您是好意,但此事虚妄,小侄亦不敢强求……您就不必安慰我了。”

顾怀真笑笑:“你是聂英的后人,聂英是文士一派中数一数二的法术高手,若你当真只会剑术……那倒是天大的笑话。”

聂钦不说话,顾怀真也不管他,过一会儿行个礼,自己先走了。

 

正是寒冬腊月里,聂钦早早练完了剑,准备挑点水来准备早饭。池意回来时正赶上好饭好菜上桌,他照例称赞聂钦几句,动起筷子。

“池伯伯。”

“怎么?”

“……我真的不能修习法术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你合该当个剑客。再说了,你连‘气’也没有,仅此一条,法术与你就是无缘了。”

“可我爹——”

“你爹是你爹,你是你,这哪能一样?”

聂钦于是不再提。池意照例喝他的豆浆,喝着喝着,忽然皱起眉头。聂钦还以为这早饭哪里做得不合他心意,池意忽然提了筷子,向空中轻描淡写地画了个字。罡风四起,瞬间在池意筷子底下聚合成了个帖子,黑底红花,鬼气森森。

聂钦忍不住想去看,被池意一筷子戳住了脑袋。

“你自己上街把菜买回来。”池意看起来心情不好,他眼见着聂钦坐着不走,便补了一句,“罢了,明天的菜也买了吧。若是来不及回来,自己在外面买些爱吃的。”说完又给了他额外的碎银子,权当零花钱。

聂钦提着菜篮子出门,心知池意肯定遇到了什么事。他是个遗腹子,七岁那年母亲也随父亲去了,文士们怜他身世悲苦。再者他爹也是个自成一派的大文士,现如今画师当道,能有此成就的文士少之又少,加之是为图文两派斗争而亡,便争着要将忠良之后安置好。池意虽然是他爹的故交,但在文士中声名却不算好,要不是聂母有言在先,断断轮不到他照顾聂钦。聂钦就给池意领回家去,没习得一星半点文中法术,倒学了一身的好剑术。

文士、画师、伶人,都是聚天地之气,以文、画、乐入天地之道的人。这三类人法术高强,出神入化,寻的都是天地之极道,用姑射仙人来形容也不为过。

池意说聂钦成不了文士。

成文需要“气”,池意说他根骨不好,养不了气,但一身武骨非凡,倒可以做个剑客。聂钦七岁跟池意学剑,现如今已过去了十年,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的人已经少之又少。昨日池意的老相识顾怀真上门来做客,却碰上池意不在家,聂钦便招待他坐下,等池意回来。

顾怀真却说,他能成文士。

聂钦满腹疑惑。池意待他如师如父,他的判断照理是不会错的。再者池意虽不教他文士的法术,却一直教他学文。虽然读的都是《论语》《庄子》,或者“文之为德也大矣”这种来自没名字的残书上的话。但如果他真有学习术法的天赋,早就该表现出来了。他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虽一直被池意说是少年老成,但此刻忽然听有人说他能成文士,这又是他多年介怀之事,不免心情激荡。

这一天要买的东西格外多,而他常去的东市偏偏缺货。聂钦只好多绕了点路,往西市去。他这一番折腾,已过了正午,想起池意那番话,不免笑了笑,自行找个食馆解决了午饭。

一来一去,总算是买齐了东西。数九寒冬,走着走着又开始落雪。聂钦撑了油布伞,路过酒馆时候打算打点儿黄酒带回去。掌柜的张伯早认得他,忙叫他坐下烤火:“聂小郎君,今天怎么到这西市来了?”

“来置办些家常杂物。”聂钦笑了笑,谢过对方,“还是按老规矩来,两斤黄酒。”

 “好,好。”张伯给他打好了酒,双方点清银钱,忽然想起一事,“这镇上爱喝黄酒的还真不多,池先生呐,算是一个常客。昨日倒有个姑娘来,一下要了小老儿两坛黄酒。好在这位小姐倒不挑剔,不然今日可没陈年好酒给你了。”

说者无心,聂钦听在耳里,却牵起个念头。

他今天置办的东西里,缺的那几样,无巧无不巧,正是池意平日里喜欢的吃食。而现下又有了这么个买黄酒的姑娘,不免叫人浮想联翩。他摇摇头,想着兴许是自己多虑。

——而当他走回家时,才发现自己虑得很有道理。

 

池意一早接了那帖子,便料到大事不好。

他素来潇洒惯了,从未怕过什么,却在弱冠之年惹出件大事。而这件大事,确实不好。

他平生只佩服一个人,那便是聂钦他爹,聂大学士。他平生也只怕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

所以他早早遣了聂钦出去,希望自己能早些把这桩事给解决了,然后带着聂钦重新找个地方隐居,等这少年长成一代剑侠,也算不枉。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还是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

黑底红花的帖子刚一打开,池意便发现自己已入意念境。

还好没在阿钦在的时候开了。池意无奈地想想,索性扔了手里那双筷子,把帖子收进袖中。他看看意念境中漆黑一片的模样,沉吟片刻,忽然张口长啸。他当年能与聂大学士论交,无论法术或是笔底功夫都是一绝,但池意还有另一重身份。

——他还是个剑客。

术法之士多看不上这类人,游侠虽勇武,却终究入不了天地之道,是以池意当年也被目为异类。

但他此刻故意选择以啸声向幻境主人挑战,便是意在以武学,而非术法取胜。他内功深厚,一声未绝,下一声便已跟着送出,声调雄壮宏大,正是岱宗岳峙之境。意念境因他这番挑战而动,四下顿时乐声大作,要与池意的啸声一争高低。

池意啸声忽地拔高,便如高猿长啸,凄异非常,却又不至摧人肝胆。乐声也顺势变调,顿成诡乐。一时间声响交错,先柔后刚,先诡后正,刚柔并济,诡正相交。无论乐声如何,啸声始终清越雅正,竟渐渐压过乐声。池意心知意念境到此已是强弩之末,索性收了啸声,向意念境道:“池意在此,还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吧。”

意念境登时一换,变做茫茫一片雪原。池意这时隐约猜到这意念境随人心意而变化,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只觉寒冷非常。他和自己这个厉害对头多年不见,却不知道她已经修炼到了这番境界,以假乱真,虚实相交,越发可怕。他向前迈出两步,忽然觉得这地方熟悉得紧,猛地抬头一看,便见一旁悬崖峭壁上,“澡雪台”三字映入眼来。

池意心里颤了一颤。

“小意。”

池意转过身去,他第一感觉是冷,接下来便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对面站着的,正是他师父,十三年前的师父。

“小意,你可还记得聂大学士赠你《澡雪》一诗的缘由?”

“师父,我——”

池意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年轻了许多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将这一句答复接了回去:“聂大学士赠徒儿此诗,便是要徒儿以雪洗身,清静神志,达到纯正的天地之道。”

——那是十三年前的池意。

“而你如今所为,一心钻研奇巧淫技,只想着如何夺取《文心》残卷,已失初心。”师父叹了口气,“天地之道,有若无,实若虚,你不思如何原道宗经,以文明志,虽有大成,必为大害。”

“师父此语,便是要为天下人除害了?”十三年前的池意笑了笑,话音未落,一剑已经横空出去,“那便看看是你原道宗经之法强,还是我那奇巧淫技更近天地之道!”

“住手!”池意一惊之下,顾不得这是意念境中,剑气携带法术,已如漫天剑雨一般直冲而出。这一剑是他多年剑修能为,更兼此刻用了法术,剑光大炽,明如霜雪。这一剑威力十足,顿时搅动意念境中风云色变,鬼神惊诧,澡雪台之景,竟被这一剑劈成了两半!

雪原景象变做碎屑,纷纷扬扬散落下来。池意不禁自嘲地笑笑,此事令他介怀多年,即便知道这是幻境,也终究忍不住出手将它打破。他叹了口气,冲眼前黑洞洞的空间说了句:“罢了,姑娘,逼得我用上术法,这一回是我输了。”

“多年不见,池先生风采依旧。”虚空中悠悠然传出一个女声,“奴家无时无刻不盼着再见先生一面,先生却总躲着奴家,小女子好不伤心呐。”

“姑娘说笑了,是姑娘技高一筹,在下自知比不上姑娘,不愿丢丑,只好出此下策。在下与姑娘这十年中交手三次,承蒙姑娘照顾,才得胜一回。不如这样,今日我写个帖子出去,昭告天下说我败了,如何?”

那女子笑了一声,却道:“池先生好手段。”

池意道:“论手段比不上姑娘。池某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难为姑娘为我特意设个局。”

对方听出他语带讥诮,也不在意,话锋一转,道:“你便不好奇,我如何知得这事,又如何缠了你这十年不放?”

池意心中一动,他预感这女子将要说的,会是极重要的大事。他十年前偶遇这女子,对方次次要与他比试。而这三次交锋中,池意越发觉得这姑娘身世成谜,更像是对他那段往事格外了解,便越发怕起她来。

他隐约觉得这女子十分熟悉,但转念又想到陈年旧事,便否定了自己所想。

仿佛察觉到他心中所想,那女子笑道:“你便是连见我一面,也不敢吗?”

她前几个字还落在远处,说到最后,已是近在耳畔,仿佛情人低语一般。池意旋身躲过,却在见到她面目的瞬间定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师兄啊师兄,十三年了,你可有想到过我呢?”

 

池意便是做梦也不曾想到还能再见到那张脸,那张脸分明是他师妹意山如的。

要说意山如,那就又是一桩噩梦,更是池意的心魔。

意念境随心而动,池意心神鼓荡之际,这么多年以来压在他心中的这段往事便喷涌而出,瞬间成了心魔乱窜之境。心魔境生,池意内府登时紊乱,他喉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勉强支撑住自己,以剑气镇住了四下乱窜的阵阵魔气。这一剑出去,他便再没了力气,只能结了跏趺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意山如带着点儿小女孩儿似的意态,瞧着他做完了这一切,倒像是十分受用。她刻意放缓了脚步,慢慢向池意走过去,骤然身形一变,成了道轻烟,旋即又在池意身边化成人形,趴在他肩上。

“师兄你当真绝情,一十三年,你便连多看我一眼也不肯。”她特意挑起池意的一缕头发,在他脸上似有若无地撩拨,“当年你也是这个模样,原本说得好好的,一夜之间却变了心。昨日还夸我那身翠绿衫子好看,到了第二日,却怪我乱你道心,搅你修行。”

意山如默默瞧了他半晌,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只蹙着眉毛不愿看她,便继续道:“你原本不叫这个名,却为我改了这个‘意’字,你这片深情,如今却又不愿认了吗?”她舍了那缕头发,伸手轻轻拂过池意嘴唇,又是叹,又是怨,轻声道:“你连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听吗?是了,我说什么,你何尝听过,便如那日一般。”

池意原本要抵抗心魔,已经困难重重,之前种种他虽有愧,却故意叫自己板起脸来,装作心如玄铁的模样。只是此刻意山如提起“那日”,之前雪山之景立刻在脑中重演,他心中一痛,内府顿时火烧火燎。意念境察觉到他心境变化,心魔之力立刻压过了剑气,顿时魔气冲天。这本就是他多年中一桩执念,平日里强压下去,现在被这番境况激化,引得他体内清气倒行,几欲入魔,连带眼中都升腾起狂气来。

意山如轻笑几声,伸手不知从哪里捞出一壶酒来。她把那壶嘴抵在池意唇边,顺势伏在他怀里,又道:“你看,你喜欢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一日我也是这般,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备了好酒,等着你和师父从澡雪台回来。我那时想,纵是你不要我,只要你听师父的,不再求什么《文心》残卷来提升法术——”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连带表情也扭曲了,停顿许久,继而音调骤然拔高,忿忿道,“胡说八道,《文心》残卷可是天下一等一的术法至尊,正合师兄这般英雄人物。师父毕竟年纪大了,目光短浅,竟拦着你去夺取那经书,愚不可及!”

她说到这,又变做了千娇百媚的模样,捧住池意的脸,想要接着说下去。池意却忽然睁开眼睛。

“我早该知道,你不是她。”

他说完这句,指尖凝聚的一点剑气立刻冲出。意山如惊呼一声,堪堪躲过了,悬在空中静静瞅着他。她忽而一笑,把那壶酒抛了,道:“我不是她又如何?你若是介怀这事,我便永远是你的心魔。”

仿佛为了应和她那句话,意念境中刚被压下去一点儿的鬼气魔氛又开始蠢蠢欲动,池意咳嗽几声,吐了一口血沫子。他闭了闭眼,想着今日合该是他劫难,拼个同归于尽大约是可以,只可惜了不能照顾聂钦长大成人。

——更可惜了今明两天的好饭好菜。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境外传来:“妖女,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天外一剑擘分意念境。这一剑气势磅礴,意山如也不得不回身闪避,等尘埃落定时再看,池意已不在原地了。

 

聂钦回来,正赶上池意与意山如在交锋最盛时。

他见池意与一个陌生女子在院中,两人都结了跏趺坐。聂钦还未走近,便感到一阵无形压力充斥在院中,他虽然没学到一星半点的法术,却也知道这是意念交锋,而池意现在明显落了下风。

聂钦心中焦急,他强自镇定下来,想起池意曾说意念交锋最忌外物打搅。他心中一横,三尺秋水出鞘,向那女子砍去,竟令池意转醒过来。

“池伯伯!”聂钦连忙扶住他,池意刚要说话,便吐出一口血来。他缓了一缓,才继续对聂钦说:“我们得快些离开。”

他一面说着,一面以指代笔,在空中画出字符来,另一手紧紧攥住了聂钦衣服,怕他离开自己身边。

术法瞬息百里,聂钦再睁眼时,他们已经在一片雪松林中。

“阿钦,进山洞去。”池意指了指前方那个山洞,示意聂钦来扶他一把。聂钦刚搭上手,他就老实不客气地把大半力气撤了,“别怪我拿你当苦力,我可当真没力气了。”

聂钦早习惯了他这不着调的模样,见他还有力气打趣,不由得松了口气:“您的伤如何,要不要紧?”

池意靠着洞壁坐下来,看了看聂钦,忍不住一叹:“我不要紧。”他摸了摸聂钦的脑袋,又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都一并说出来吧。”

聂钦被他看破心思,有些尴尬,又想起这事毕竟非同小可,便顺势问:“那妖女是什么来历,是来做什么的?”

奇怪的是,池意这人素来坦荡,这回却犹豫了一下。聂钦心中奇怪,但又想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难处,想向他道歉,却被池意止住了。

“那是我师妹。”他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的名字就叫山如。”

聂钦愣了一愣,辛稼轩这词他是读过的,池意写了个条幅挂在书房里,常盯着看。他初时只当池意极满意这幅字,后来看他时常叹气,隐约猜到这其中有什么伤心事。但此刻看池意神情,却是毫无波澜的样子。

“我和她青梅竹马,志趣相投。可惜在我二十那年,出了件意外。我和师父都是重伤,我的仇家偏偏这时候寻上门来,师妹为了救我们——”池意忽然住了口,“你一个小孩子,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不好,往后你自己去历练过了,我再给你讲讲。”

聂钦皱着眉头,有些不满他这态度,忽然想起有些不对:“您既然说她早就……早就去了,那刚才怎么——”

“聂小郎君,岂不闻《文心》残卷能叫人起死回生?”

这声音响起的瞬间,聂钦的剑已经出鞘,他用剑直指洞口那个人影,丝毫不敢懈怠。那人却不怕,走近了几步,聂钦才发现那是早先来访的顾怀真。

“顾先生。”聂钦提起来的心稍稍落回去一些,但心中还有些疑惑,只稍稍撤回了剑,仍不着痕迹地护住身后的池意,“您怎么来了?”

“我昨日来访,不遇池兄,今日再来,看见院中情形,便知道发生了大事。”顾怀真向前走了几步,用扇子划了一划,将洞口用法术封住了,“看来池兄是遇到了个厉害对头?”

池意漫不经心似的挥挥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顾兄来得正好,咱们三对一,纵然打不过,逃跑的本钱还是有的。”

聂钦看了看他,又看看顾怀真,问道:“顾先生,您刚才说《文心》残卷能让人起死回生,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文心》残卷本名《文心雕龙》,记载了许多高深法术,据说是一部能让术士得天地之道的典籍。但此书也引起争端无数,历朝历代,总有术士为了它拼得你死我活。后来此书被一个前辈高人得到,意图焚毁,他徒弟却把其中一卷偷了出来,这就成了《文心》残卷。”顾怀真解释道,“虽然是残卷,此书能为也不可小觑。生死人,肉白骨之术,可不就是源于这残卷吗?”

聂钦心中一顿,忽而想起他双亲来,叹道:“如果这书真有这么厉害,我父母——”

“阿钦,生死有命,不可强求。”池意看了他一眼,“墓土造人,魂坛藏魂,这些法术都以为能将死人复活,可惜这种逆天改命的事,常常事与愿违,要真信了,那也太傻了。”

顾怀真道:“池兄,逆天改命之事,有人做得,有人便做不得吗?”

池意道:“求不得之事多得去了,一味强求,只不过是坏了心志。逆天改命,那学的文不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顾怀真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池兄当真心胸开阔,神思之澡雪,异于常人啊。”

池意神容一凛,刚要回答,却听聂钦问道:“顾先生,您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顾怀真说:“追踪法术。”

聂钦又道:“池伯伯的法术能为可不弱,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了,那他师妹,不早该找到我们了?”他不等顾怀真回答,又说,“你刻意说了这么多,是要为她拖延时间,还是想要《文心》残卷呢?”

顾怀真一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聂钦仍直视他,慢声道:“又或许,就是你指使她来的。”

他话音未落,已经出剑,这一剑快得猝不及防,却不是冲顾怀真去的,而是直直撞上了顾怀真之前封住洞口的法术屏障。

武学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法术,但聂钦这一剑却出乎意料地撞破了那面屏障,顾怀真尚在惊愕之际,聂钦已搀着池意跃到洞外。茫茫一片白雪里,正站着红裙的意山如。

“是我小瞧了你。”顾怀真慢慢从洞里走出来,笑道,“不愧是聂大学士之子,池意,我若是你,便把《文心》残卷上的法术都教了他。”

“你不必用激将法。”聂钦旋腕转剑,虚步点出,“凭这把剑,我也要胜你。”

他一面防着顾怀真,一面注意着意山如,却看她目光呆滞,始终不上前来,偶尔抬头看了一眼顾怀真,显出害怕的模样。聂钦心思一转,问道:“你把池先生的师妹怎样了?”

顾怀真道:“她可是我最好的作品,我能把她怎样?”

池意一惊,又看意山如模样,恍然大悟,冷声道:“你竟动了小如的尸骨?”

顾怀真道:“这可怪不得我,我不过闲来无事,想试试墓土造人的法子。哪知道山如姑娘含恨而死,怨气不散,尸骨三年不腐,宛如真人一般。”他忽然笑了一笑,“我听说你当时割发代首,将头发与她一并埋了,便把她尸骨与你的头发一并烧了,塑成山如姑娘生前模样。说到底,若她只是普通尸骨,气不在其中,塑出来只是个傀儡。但怨气不散,更妙在,有了你的头发,你之所思所想便混在其中。归根究底,将这个意山如造出来的,不是我,而是你池意的心魔。”

那话好似一盆冰水,这事本就让池意一生介怀,登时惨白了脸,无言以对,连神容都灰败不少。

他正愣神间,风声已扑面而来,顾怀真见脸皮撕破,索性也不隐瞒,抬手就上了杀招。同一时间,之前没什么生气的意山如忽然回了魂,她一见池意,眼中一亮,口中却道:“师兄,你要那《文心》残卷也没甚用处,不如给了我们,做些逆天改命的好事。”

她这么说着,也是扬袖起剑,直攻池意。

聂钦乍闻这桩陈年旧事,已是惊诧万分,再看这局势,越发心惊。他急忙出招挡住了意山如,好在池意虽有片刻愣怔,却也知当下艰险,剑指一点,顿时凝起咒光,与顾怀真的法术相撞。

顾怀真想他重伤在身,也难有大作为。却不想池意虚晃一招,径直闯入聂钦与意山如的战局之中。意山如一惊之下,剑已砍中池意左肩,而池意也狠狠扣住了她手臂,咒光立时化作绳索,将她捆住。

“池伯伯!”

“无妨。”池意并指描画,瞬间腾起一道屏障,把他们三人与顾怀真隔开来。他仍揽着意山如,对方望着他,神色一时喜悦,一时疯狂,明明就和他的心魔一模一样。

“若他没骗我,这皮囊里,合该是我一生心魔,更是师妹生前执念。”池意回望着她,叹了口气,又示意聂钦过来,“阿钦,我骗了你一件事。”

聂钦知道他要说的事非同小可,可又担心顾怀真再使诡计,忙凑过去:“池伯伯,你骗了我也没关系,往后可以慢慢告诉我,何必——”

池意摇摇头,他怔怔地盯着意山如的脸,目光都带了些痴意。

聂钦心中一跳,心想:莫非池伯伯,其实喜欢他师妹?

却见池意伸手,想要抚上意山如脸颊,意山如看他一眼,冷冷道:“师兄,你不是说这一生都是为了求你的天地之道,早早说了要将我忘在脑后吗?”

她看池意不答,一时又攒出个笑来,道:“好个伪君子,与自己师父斗法不说,还把《文心》残卷据为己有。池意,你何其无耻!”

“住口!”聂钦在一旁听得皱起眉头,池意却伸手止住了他。

“她说的桩桩件件,都是我当年错事。这是我的错,合该我来结束。”池意收回了手,他又看看意山如,一字一顿,“既然是我自己的心魔,我若跨不过去,怕是要被聂英嘲笑了。”

他说完这句,忽然拔出剑来刺在自己心口。这一剑极快,收回来时只带了淡淡血痕,聂钦却知道那是他心头血。

修行之人若是到了极致,便是一步一心魔的境界。唯一能杀死心魔的办法,便是取这个修者的心头血破魔。

“你既是我心魔,便该知道我若以心头血杀你,你必死无疑!”

他话音刚落,沾了血的一剑已经刺进了意山如眉心。心魔为这一剑惊惧,而意山如那具皮囊登时燃起火来,将她包裹在了火舌之中。只听一声脆响,墓土烧制的身躯瞬间破碎开来,迸出无数妖风鬼气,又因为心头血熊熊燃烧起来,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池意早放了手看着她,却在这时,听见那火爆声里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叹息,若不是他们俩修为高深,早听漏了:

“……白发……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咳咳,问何物……能令——”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墓土也早烧了个精光。

池意漠然不语,袖风一扫,把最后那点儿灰烬吹散,又携了聂钦。他向虚空一划,再度用了神行千里的法术,转瞬间便不见了。

同一时间,那层术法屏障终于散开,顾怀真望着那一片雪地,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剩下。

“故技重施,又能如何呢?”他眼底一冷。

 

聂钦只觉得眼花缭乱,再停下时,才发现他们没走太远,像是到了雪山的另一边。这里还是雪松环绕,是个小小的山中湖泊,只是湖水早已上冻。他们此刻,正躺在湖上。

“阿钦。”池意此刻已是筋疲力尽,他勉强把自己支起来,慢声对聂钦说,“我之前说,你这一生合该做个剑客,是不假。但我之前说,你不能修习法术,是骗了你。”

聂钦一怔。

“我,我不是,不是连‘气’都不能聚合吗?”

池意摇摇头:“我年轻时,一味追求文中之‘气’,甚至到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地步。却不知文乃心之载体,若心志不存,却只求雕琢,反倒舍本逐末。只求文体,便只求术法,所以我那时,只一心想着把《文心》残卷抢到手上,不惜为此与我师父一战。两败俱伤,这才给了仇家上门寻衅的机会,小如——师妹也因此……罢了。”他把手放在聂钦肩上,问道,“你和我学文已久,气与道,孰先孰后?”

“自然是道。”

“道存于心,还是存于气?”

“应当是心。”

池意笑了笑:“文本于道,道存于心,你还说你不能修习法术吗?”

聂钦愣住了。

“傻小子,”池意此刻又挂上了他惯常不太正经的表情,甚至有点促狭的味道,“还记得‘文之为德’那几篇文章吗?”

聂钦点一点头。

“那便是《文心》残卷上的句子。”

聂钦猛地瞪大了眼睛。

“你啊,当真以为凭你的武学,就能打破顾怀真的术法壁障吗?这十年的修行,你虽未直接学习法术,《文心》残卷上的内容,却对你的法术大大有益。再者,学文养心,你现在虽然才十七岁,心志坚忍不拔,心境空明澄澈,差不多能入道了。”池意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道,“不过,还差了点。”

他忽地将聂钦定住,左手抵住聂钦眉心,右手运起术法,修为倾泻而入!

“池伯伯!”聂钦猝不及防,想要挣扎,却被他点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意一生术法修为,通过相接之处渡了过来。

仅仅一刻之内,池意一生修为涓滴不剩,尽数化到了聂钦身上。

他刚一撒手,便倒了下去。

聂钦立刻扑了上来,颤抖着扶住他:“您这是——这是何苦!”

池意却笑了:“顾怀真一时三刻便要找来,你快些走吧。他见我这模样,大概不会再难为你。但他要是日后找上你,也不必害怕。你有《文心》残卷,更有剑术,现在我把我的术法给了你,你已入道啦。”

聂钦眼睛红了,他知道池意这话,差不多是遗言的意思,伤痛过甚,却哭不出来。

池意已快说不出话来,勉强又笑了笑,道:“以后行事……勿忘了……原道,咳咳,宗经……万不可像我一样……”他顿一顿,轻轻一握聂钦的手,又说,“好孩子……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吧。”

 

池意躺在冰面上,恍惚中听见聂钦一声比一声远的哭号。到后来,聂钦仿佛离开了。

他隐约想着,要是这孩子能除了顾怀真这祸害,倒也是好。不过顾怀真诡计多端,聂钦这一生,还是碰不到他最好。

冰湖好像裂开了,朦胧中,池意感觉自己渐渐往水底沉下去。

他一生爱山,最后还是归到了水里,实在荒唐。

“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这支《贺新郎》,我总算同小如念完了。

然后他就彻底地坠进了蓝黑色的沉睡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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