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糖

十二  美人怎么看都是美人

 

这是来到这里的第十天。陵越睡得并不安稳，他起来的时候比平日略早，天光被水青色的帘子隔绝在外，衬得他的呼吸声在这种静谧的地方格外清晰。他已经睡不着了，干脆将帘子挂起来下了床，考虑着洗漱之后去晨跑静心。

他推开门，才发现晨曦已经掠过层层山峰投下了最初的温柔一瞥，渐渐染透所在的这栋小楼，然后——

投照在了韩云溪身上。

他起得比平日都要早，此刻双手撑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远眺那边的越发炫目的晨光，整个人都被这样橙金色的暖光染透，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诗意。

陵越蹙起眉头。

韩云溪很快就发现了他：“你醒了，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陵越走近他，看到对方眼睛下面又恹恹的青色，“你既然没睡好，就应该再去补个觉。”

韩云溪盯着他看了看，背过身去面对逐渐升起的朝阳伸个懒腰，动作咋咋呼呼，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平稳：“我睡得挺好，只是今天想来看看日出呀，我都很久没看过了。”

他说谎了。

陵越在认识到这点的时候疑惑非常，韩云溪没有必要在是否睡得好这种小事上骗他，况且方才他的举动带着下意识躲避自己的意味，怎么看都不寻常。难道是关于回去原本世界的事出了纰漏，而韩云溪不愿意他知道？

陵越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脑洞开得有点大，而且还和韩云溪顾虑的事完全不是一个波段上的，他觉得韩云溪为自己回去的事考虑得太多实在很辛苦，于是很正直地安慰他：“云溪，这些天为了帮我回去，真是辛苦你了。不过，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请你要好好休息，你要是真的因为这些事累垮了，我怎么也过意不去。”

韩云溪的背影顿了一下，他保持着一手撑在头顶，另一只手扶着那只手手肘的姿势，说：“你想多了，我只不过是被蚊子咬了痒得受不了没睡着，瞎操心的人，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他的话里带着点涩味，陵越只当这分苦味是他没睡好的原因，不过倒是听出了他还有些想混水摸鱼的意思，便说：“无论如何，都谢谢你了。但我刚才说的，也希望你能放在心上，还是保重身体比较好。”

韩云溪几乎要忍不住问你是站在什么立场来对我说这句话的。他虽然不懂情爱之事，但也不是不明白察言观色的小孩子。有的时候，陵越看他的眼神会叫他招架不住。那很难说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看不透那种深沉复杂的混合物是什么，但这之后这人像是醒悟一般有些遗憾和痛惜的神色他却是不会看错的。

陵越看他的眼神不像是对一个朋友，但他偏偏举止合宜进退有据，没有一点不是正正好踩在一个朋友应该有的位置上。韩云溪不能否认，自己对他有好感，因为这人的相貌举止，更因为他所说的对待爱情一事的态度，这个人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刷回了他对另一个世界的人的好感。

那陵越的态度是怎么样，他有点捉摸不透。韩云溪有点烦躁，他多少有点猜到陵越看他的时候，想的大概是他那个师弟。不过也不可能会有两个人完全长得一样啊，韩云溪为此甚至捉急地揪起了自己的头发，所以说陵越是透过他在看他师弟这个命题也不一定成立嘛。

他就这样纠结到了辗转反侧的地步，在最后还是做了个决定，正好今晚有个天赐良机，可以看看陵越是怎么想的。

“好好好，我记住了，”韩云溪转身来看着他，“早饭交给你了，做什么都行，别太干就可以。”

陵越嗯了一声应下来，他下楼之后往上看了看，韩云溪还靠在栏杆上，安静地看着日出，莫名有种庄严肃穆之意升起。

 

除了没睡好这件事，一切如常，饭后韩云溪继续外出找寻送陵越回去的出口，而他就留在小楼翻阅韩云溪的藏书。关于自己所在世界的记载实在是少得可怜，陵越更无奈的是那些典籍真可以说是老古董，线装本倒也就算了，居然还有竹简。也好在天墉人都是文科一体机，他历史和语文都学得不错，倒也能看懂不同字体写出的一段段资料。

看到后来他不得不走出屋子暂时休息一下，从前在大学读书期间太过拼命，紫胤曾经为这个管教过他好几次，说他再不懂得能入能出的道理，就别当他学生了。陵越到后来慢慢学会了如何平衡，他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之前管教百里屠苏其实没什么底气。

不过那也是过去的我那样，现在不会了，自然也有管教他的资格。

他颇为自嘲地想着，推开院门远眺一番，想用这村寨的青山绿水治愈一下自己的眼睛。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韩云溪一路小跑地往院子这边奔过来，整张脸都跑得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陵越不由自主地上去迎接他，韩云溪跑到他跟前停住，撑着他伸出去的手臂呼哧呼哧喘了许久，累得整个人都恨不得埋下去躺地上。

什么事能急成这样。陵越有点无奈：“你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来，先休息一下。”

韩云溪挣扎着点个头向他表示了自己明白，又撑着他喘了许久，终于匀出口气来：“我，我刚才去神庙，想起来一件事！”

陵越哭笑不得：“你再休息一下，把气喘匀了再说，都那么久了，也不急在一时。”

骗人，你听到我说的时候手都僵硬了，还敢说不急着回去。

韩云溪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不过对于他这种以人为本的思想明显也很是受用，乐得闲了好一阵，直到终于平复下来，才冲陵越一招手：“走，咱们进去说，你帮我拿两个苹果出来。”

陵越只好无语地给他去了苹果出来，顺便还很有一条龙服务意识地给他削好了皮切成小块，端给韩云溪。

“啊！你居然把皮削了？！”韩云溪一副“你果然恨我”的表情瞪着陵越，几乎要心肌梗塞，“吃苹果居然还削皮你这个坏人！”

陵越只觉得自己哭笑不得，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毕竟韩云溪抱怨是抱怨，也不会真的因为苹果削了皮就放弃吃。果然，颇有童心（陵越语）的少年满脸嫌弃地把苹果吃了。咔嚓咔嚓解决了两块以后，他眉梢一挑，塞了一块给陵越，意思很明显，一起吃。

看陵越也开始吃苹果之后，他终于咽下嘴里的苹果，说：“我今天去神庙，那里是我们供奉巫神的地方，然后找到了很早以前我放在那里的一样东西。”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锦囊来，递给陵越。陵越接在手里，只觉得这个锦囊该是有点年头，都褪色了不少，但也不知道韩云溪给他这东西的意义何在。韩云溪啧了一声，伸手打开锦囊，从里面取出来一样东西。

“桃核？”陵越觉得自己嘴角都抽了抽。

韩云溪郑重其事：“这不是普通的桃核。”

“难道它能带我回去？”陵越觉得就算韩云溪这么说他也不惊讶。

韩云溪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多了。”他看着那个桃核，居然有点怀念的意思，“我八岁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大哥哥，他好像是别的地方的巫祝。”

“别的地方的巫祝……”陵越琢磨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惊道，“难道除了你们的村寨，这个世界里还有别的人？”

“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信啊，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我母亲的学生，结果后来他走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每一任巫祝只会有一个，而且下一任巫祝就是我，我母亲不可能还有一个学生。”韩云溪眼角眉梢莫名地沾上了些懊恼的神色，“而且他穿的也不是你们外乡人的这种衣服，所以只可能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了，那他又会些法术，应该也是巫祝。”

那你提到他，并不能解决我回到那个世界的问题吧。陵越想着。

韩云溪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担心他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和那边没联系，跟你回去大约没关系。但奇就奇在，我和他相处两天，第三天再去找他的时候，他竟然很奇怪地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他有些惆怅地说，“然后，大概就是五年前吧，我偶然来到我和他初次遇见的地方，发现那里居然有两袋子水果，里面有张纸条说是他给我的。

“我当时也学过些法术了，发现那里有施术残留的痕迹，似乎这两袋水果是用法术运送过来的。所以我想，如果找到那个大哥哥，或者我再想想那种法术是什么，说不定能够实现运送什么的呢？虽然他那个办法是在我们的世界里相互运送，不过要是我改良一下，这样也许能把你送回去？”

陵越被他这种明显靠运气和猜测的办法给囧了一下，不过他说到的传送之法也是目前唯一有点用的东西，倒不如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

“那这个桃核？”陵越又看看锦囊，表示他真没搞懂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韩云溪一拍脑袋：“这个就是那两袋水果里的，我吃了以后觉得可惜，没有什么能做纪念啊，就把这个桃核洗干净留下来了。本来一直随身带着的，但去年去神庙的时候弄丢了，本来以为找不到的，今天居然奇迹般地被我找到了！”他说着忽然笑起来，眼角都高兴得上翘，笑意直达眼底，暖成了一汪春水，恰如这个村寨里永远开得艳丽的轻红桃花，“说起来还真要谢谢你，要不是去找那些典籍，我才不会跑到藏书室里，要是不去，说不定就永远找不到这个了！”

陵越也笑了：“应该是我要谢你，这么多天都让你费心了。”他又看看那个桃核，将它放回锦囊收得好好的，交还给韩云溪，“既然是重要之人的东西，这次别再丢了。”

韩云溪点头：“我知道。”

他收好了锦囊，偷瞟了几眼陵越，最后状若无心地开口：“今晚上我们村子有活动，一起去吧。”

陵越一怔：“是什么节日吗？”

“是啊。”韩云溪揪着锦囊慢声说，“你记得把我之前给你的，啊，里面有件蓝色的那身衣服换上，别的衣服不够正式，而且穿你原来的衣服实在太奇怪。”

陵越反驳：“我还是不去了——”

“叫你去你就去啊，就当是——就当是给我的谢礼。”韩云溪别开眼，“就这么决定了，我也先去准备了。”

他说着就真的没给陵越任何反驳余地，动作轻快地走人，转眼就跑到了二楼。

陵越半伸着一只手悬在空中，最后只得收回来，摇摇头流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

 

这一日的晚饭吃得格外的早，韩云溪还不许他多吃，只是几个小菜，把平日的饭量都减少到了一半。

“等会还有烤肉吃呢，你吃撑了我们到时候怎么吃得回来？”他说得很有道理陵越竟无言以对。

然后韩云溪就推着陵越去换衣服做准备。

陵越虽然不太想去，但接下来想想也就想通了。

“早前总是我说你该学着多休息，现在倒是轮到我了。”

他笑了笑，也不再介意这一时一刻，慢慢脱了衬衫。

这身衣服比起韩云溪给他的别的几身都要复杂些，分了三层上衣，还有些银制的配饰。陵越虽然不太习惯，还是入乡随俗地打扮上了全套。他再理一理衣襟，便推门出去找韩云溪。

韩云溪显然比他熟练得多，早就在楼下的院子里等着，听见声响便抬起头来看他。他换掉了平日里那身还算简便的服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却还能穿出飘逸之感。结成辫子的长发也给放了下来，装饰上了银色饰品，和他的发带一起垂下来，衬着他极好的眉目，实在是美丽得惊人。

他仰首时恰巧有桃花瓣飘飘悠悠落下，陵越觉得，那一刻他的心倒像是早春时节被花枝蘸了的水面，被微微地戳了一下，就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但他很快就收了那些妄念，迅速下楼和韩云溪一起出门。

 

TBC